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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农历春节前,中美两国用一小时的签约仪式,宣告中美长达两年的“贸易战”暂告一段落。但第一阶段经贸协议的签订,并不意味着中美关系就“高枕无忧”。
第一阶段协议意味着什么?未来,中国和美国这一全世界最重要、最强大、最有活力的两大经济体之间的关系,将何去何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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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nsight在中美第一阶段协议签约之际,推出系列专访。邀请多次中国发展高层论坛的中外方代表,为您详解中美经贸关系未来走向。
史蒂芬·罗奇耶鲁大学高级研究员
第一阶段贸易协议:带来了三个好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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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nsight:您在2019年3月发表的一篇文章中提到即便中美达成协议也将“只停留在了表面”,在最近的一篇文章中,你又认为第一阶段协议“令人失望”。为什么这样说?
罗奇:我认为当前的中美谈判极为复杂,就如同任何复杂的交易一样,既有好处也有欠妥之处。
第一个好处在于中美不断叠加的关税在签署第一阶段协议后会停息,这是个好消息。
其次,除了第一阶段协议,中美间还会有其他沟通方式,比如中美有望重新开启每半年一次的双边对话。这种方式很好,我一直以来都建议中美设立一个可以永久持续下去的协商机制。我认为第一阶段协议就是在朝着这个方向迈进。
第三,美国已经将中国从汇率操纵国名单中剔除。这项指控一直都是一种政治行为,没有实质性的证据。不过看到中国从名单中剔除也算是一个好消息,上述三项进展都能算作好消息。
对第一阶段协议,美国总统和他的贸易代表莱特希泽的设想其实是应对两国棘手的结构性问题,比如知识产权,强制技术转让,国有企业补贴和创新政策等。
但我认为目前看第一阶段协议不会为这些领域提供发展框架。
中国承诺在未来几年内再购买2000亿美元的美国商品与服务,不太可能真正解决压迫美国制造业公司、工人、家庭的问题。
美国和一百多个国家都存在贸易逆差,中国是其中逆差最大的,这其实反映的是美国内部的一些问题,主要是财政赤字和低储蓄率,只是美国不愿面对。
第一阶段协议并不能解决美国国内问题。因此对我而言,尽管这项协议在之前提到的三个方面能取得进展,但仍是令人失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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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nsight:您如何看待第一阶段协议的执行?有人会担心如果中美不能很好地执行该协议,就会对第二、第三阶段谈判产生负面影响,您对此有何评论?
罗奇:我认为这种担心是合理的。英语中谈及美国、中国和其他大国的谈判和协议时,常常会说执行的过程是一种“滑坡谬误”(Slippery slope)。
最好的解决方式就是像我刚才说的,重启半年一次的双边谈判,并根据第一阶段协议探讨执行的进度。
广泛的高层对话是执行的最佳方式。通过关税解决问题是错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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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nsight:现在中美都面临巨大压力。有些美国人认为签协议代表美方“投降”了,有些中国人认为中国总是在满足美方的要求。双方都认为自己为这项协议做出了足够的妥协。在这种情况下,您对两国的政府和人们分别有怎样的建议呢?
罗奇:我认为要在如此复杂的问题上达成共识,妥协是必须的,是关键的。
妥协意味着双方离开谈判桌时都会稍感失望,因为自己的诉求没有百分百被满足,但是诉求百分百被满足的这种期待本身就是不现实的。
我认为两国可以期望的最好的事情就是重启对话,无论是每年两次还是更多,去解决双方的差异以及双方共同的问题。
我们不能忽视提升本国经济的需要,在国家内部问题上不应该指责对方。
30年前,美国将问题归咎于日本,而现在又将其归咎于中国。然而,在这期间,美国内部的许多问题仍未解决。
如果中美两国将更多的精力放在自身的结构性挑战上,那么随着时间推移,我们便能站在更好的立场上来处理我们的关系。
建议:美国大力解决储蓄问题
中国推进经济结构改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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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nsight:您刚才提到美国自身的经济问题,您也曾多次提出,多边问题无法用双边方案解决。在这一点上,您对美国商界和美国政府有何建议呢?
罗奇:我一直以来的建议是,中国需要减少储蓄,并将储蓄盈余用于家庭和个人消费。而美国不同,美国需要增加储蓄,并用储蓄来完善基础设施,增强制造产能,提升人力资本。
美国储蓄不足的主要原因在于其庞大的预算赤字,目前这一状况还在恶化,未来十年还会持续存在。而当国家想要发展却没有足够的国内储蓄时,就必须从国外进口储蓄盈余。
所以美国经常账户和多边贸易存在巨大赤字,所以要吸引其他外国资本,而中国是最大的一部分。
但是,如果美国不解决储蓄问题,在多边问题上对中国施加压力,那么美国债务和贸易逆差将分散至其他国家,取代中国。
这些国家的生产成本会比中国高。这就等于向美国工人、家庭和企业变相征税,适得其反。
因此,美国真正需要大力解决的是储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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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nsight:中国也有自己的问题。比如中国面临着下行压力,这是中国内部的问题。中国加快改革,也是为了自己的利益。您对当前的中国有什么建议?
罗奇:我对中国的建议和对美国的建议在理念上是相同的,两国都需要着重发展经济,并从优势而非弱势的角度应对中美关系。
中国面临着短期和长期的巨大挑战,中国领导人和政策制定者也都认识到了这一点。
中国也迫切需要推进经济结构改革,从出口、投资转向国内个人消费,从制造业转移向服务业,继续吸收剩余储蓄,投入到社会保障体系当中,因为消费者也需要长期的保障,并从进口转向自主创新,避免像大多发展中国家那样,陷入中等收入陷阱。
此外,还有债务等其他压力。所谓的去杠杆化是为了避免犯下类似日本的政策错误,而中国需要在近期内继续关注这一点。
CDF Insight:有人认为,最近的人民币汇率升值是在中美第一阶段协议的压力下进行的,第一阶段协议是否会成为中国版的广场协议?
罗奇:这个问题很好,我不这么认为。广场协议体现的是主要工业国的集体努力,还有所谓的五国集团(G5)共同采取行动,迫使日圆大幅升值。日本也同意这样做,但随后在货币政策、产业政策方面犯了一系列错误,导致了所谓“迷失的三十年”。
我认为中国了解日本这些错误背后的风险,而且不太可能重蹈覆辙。我在耶鲁教授一门课叫“日本的经验”(lessons of Japan),课上会详细地探讨这些问题。
中美关系:找出一种符合双方利益的解决方法
CDF Insight:您在文章中说过,贸易战是一场使用经济武器进行的政治冲突,未来可能会继续存在。那么,与两年前相比,也就是在贸易摩擦之前,中美之间发生了怎样的变化?
罗奇:关税升级的状态已经持续一年半了,对两个经济体都产生了负面影响。
特朗普曾说“赢得贸易战很容易”,但事实并非如此,美国在制造业中的优势也大大削减。
我认为中国领导人也认识到了这一点。因此,我们要找出一种符合双方利益的解决方法,虽然可能无法解决所有问题,但要能阻止局势继续恶化。
CDF Insight:从美国方面和中国的崛起来看,贸易摩擦是一次重大的政治事件。您认为美国应该如何应对?脱钩还是满足现状?
罗奇:很多政客都赞成脱钩,我也写了很多相关文章。另外也有很多关于中国的政治评论。
但无论如何我们都生活在一个全球化的世界,各国一起参与的全球产业链也会继续存在。
我们的确可以让中国供应链与美国企业脱钩,同时维持供应链上其他国家的紧密联系,但这很可能会导致美国从他地购买商品的成本上升,还将加重美国家庭、消费者和工人的负担。
我们无法以简单的方式重塑世界,不是说想脱钩就可以脱钩的。这样评估中美关系时不切实际的。
CDF Insight:总体来说,您对中美未来的关系是感到乐观还是悲观呢?
罗奇:我持审慎态度。
这次的冲突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了。令人鼓舞的是,第一阶段协议将创造一段停火的平稳时期,给关税升级后的双方一段冷静期。
但第一阶段协议并没有给中美之间棘手的结构性问题提供有价值的解决方案。
美国现在进入了紧张的大选阶段,从现在到11月间,情况还可能会再次变化。
CDF Insight:特朗普将与欧盟开始贸易谈判。与墨西哥的贸易谈判也结束了,可能还会和越南开展贸易谈判。您对此有何评论?
罗奇:特朗普认为,美国与世界主要国家之间的经济关系最好在双边关系中处理。因此,他会选择一次聚焦于一个国家,无论是墨西哥、加拿大、中国还是欧盟。
我认为这样会忽略了中美和其他国家所面临的全球背景下的压力。
在多边压力的背景下,我们很难找到双边问题的解决方案。所以我认为特朗普对这种矛盾的理解不够深刻。